Friday, September 30, 2011

社群遊戲-第一章:啟示 (Part 2/2)

「不~是~吧」,我看著眼前的舊廠房,這麼感嘆著。星期五的下午,我依約照著地址在台南市郊找到了一間舊成衣工廠,黝黑的水泥牆夾著淡藍色的橫條油漆,直立三角型的屋頂結構擋住了南部豔陽的直射,同時引進充足的自然光。從外觀來看很難想像這是一間高科技公司。大門相當寬敞,我想七、八零年代當台灣經濟起飛時,這個工廠應該有五、六百個員工在這裡,二十四小時不停的為著歐美國家的大、小朋友縫新衣服吧。想到這裡,我彷彿看到母親的身影,在冬天清晨的暮光裡,穿著作業員的白色制服走進大門。



三十年過去,台灣的紡織產業從興盛到衰敗,成衣廠都移到越南去了,身邊不見成群走進大門的作業員們,不過眼前多了個身穿卡其短褲、夾腳拖鞋,大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向我打招呼,他的白色T恤上印著超級瑪莉歐裡的紅色蘑菇,蘑菇下面大喇喇的寫著「轉大人」。他身後的綠色底牆上漆著一幅滿版的卡通人物,看起來頗有中國風,底牆右邊有著直書草體「戲緣」。

說明了我的來意,這位轉過大人的小夥子領著我走進了一間他們戲稱魚缸的會議室- 位在公司的角落,兩面玻璃牆隔出來小空間-會議室的角落放置著7-11那麼大尺寸的飲料櫃,從可樂到星巴克的冰咖啡一應俱全。我倒了杯咖啡,打開了記事本,一股酸氣從肚子裡翻了上來,頭皮一陣酥麻。「看!小抄忘了帶!」,我把主編的問題稿丟在車子,車子停在台北車站…窘大了我,只記得稿子裡裡面密密麻麻的商業術語,就算想胡扯也拉不出個鬼來。

「只能上網試試看主編有沒有在線上吧!」我這麼想,快步游出了魚缸,向剛剛招呼我的工程師要了無線網路的密碼。回身正當要打開筆電時,眼角餘光撇見兩個留著短西裝頭的年輕人走了進來。其中一個穿著棒球裝、牛仔褲的男生開口向我自我介紹。

「嗨,你好。我是路可、這是我的合夥人兼執行長菲歐娜。」

該死的、不長記性!我心裡暗暗的咒罵著自己。沒機會求救,只好見招拆招了。我慢慢抬頭、假鎮定地的闔上筆電,站起來和路可握手。菲歐娜也伸出了手,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。

(是個帥氣的女生!)我這麼想。

她上了淡妝,笑意飛揚、超短的西裝頭讓眼睛顯得炯炯有神。粉色襯衫和她的白色珍珠項鍊很搭,襯衫扭扣開的高度恰如其分,非常專業的打扮。

「這辦公室很優ㄟ,很難想像舊紡織廠可以改造成這麼美式的工作空間」,我笑著說。眼光才離開菲歐娜,轉到路可身上。他高我大概半個頭,年紀大約三十上下,但還是 滿身的學生味道,沒有一絲公司老闆的氣息。

「這是我爸的工廠,荒廢了好一陣子,我喜歡這裡有歷史的氣氛。」路可笑笑的說。他捏著一顆棒球,在手心裡把玩著,像是古裝劇裡的高官手裡揉著核桃或鋼珠之類的。

我先為他們拍了幾張照片當故事封面,然後他們帶著我參觀公司。沒有隔間的寬敞室內空間散佈著幾個部落,一個部落大約七八個人,環繞著工字型的辦公桌圍坐,部落間的空隙堆放著懶骨頭和電動機台。也許是週末將近,三兩成群的年輕小伙子坐在桌子上聊天,玩著迷你版的遙控直升機。



回到了魚缸,路可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罐可樂,拉環撕裂鋁罐時一聲響亮的「呲」、把我抓回到不想面對的現實。

「為我們讀者講講現在遊戲機的市場吧!」,我坐下來,打開了錄音筆,硬著頭皮發問了。路可和菲歐娜交換了一個眼神,嘴角抿著笑了一下,看起來他們並沒有預期到這個問題。

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果然是承認自己沒有做準備,才開口就露了餡,我可以想像主編揮舞著大刀砍了下來,我的頭裂開成兩半,主編的左手還不住地在刀背上施力。

「我說的沒錯吧,他不是財經記者,不會有什麼洩密的問題啦。」路可笑了笑,輕聲的對菲歐娜說。

「菲歐娜以為記者來都只想聊些有關我們和城市集團合併的傳聞,多少錢之類的問題。或至少是我們招牌遊戲的DAU[單日流量]Retention Rate[回客率]的趨勢」,路可一面笑著道歉,一面解釋。

「嗯…我們做的社群遊戲不是給遊戲機玩的。現在遊戲機的市場萎縮的很快,不過我們的遊戲不受制於遊戲機下滑的銷量。因為社群網站的觸角廣佈,打開了一個新的遊戲市場。我們三年前開始這間公司的時候,就是看上了這個新興市場的潛力。」路可很客氣的回答了我的白痴問題。不過講完後自顧自地單手拋接地玩著手上的球,有些瞧不起人的樣子。

(原來電玩遊戲並不需要遊戲機阿…)我這麼想。

我尷尬的笑了笑,繼續說:「那談談創業的動機吧。」明明知道已經糗了,我還是故做鎮定的繼續發問。

靜默了一刻,「創業的動機阿…」路可收起了笑臉,低頭看著手上的那顆棒球。我感覺到他的思緒飄向一塊許久沒有碰觸的領域。他沉沉的道:「我出國唸書的那天,我父親要我努力在美國發展,這大概也是他的夢想-我記得小時候有聽到他在講,說要去美國跳機打黑工,為了要給我們小孩子們更好的生活。不過後來紡織廠的生意好起來以後就沒有再聽他提了。」

「我在美國的前五年很順利,學業、工作、婚姻都無往不利。不過東西文化的隔閡漸漸的讓我理解到,雖然台灣生活的環境比不上美國那樣的開闊清朗,不過幸福是建築在很多因素上的,不會只因為一個人整天可以看到藍天白雲、綠草紅花就會開心的。

「然後我爸身體出了狀況,沒拖多久就過去了,走的時候留了這片荒廢的工廠給我。老實說,這片地皮還蠻值錢的,不少人私下跟我出價。不過這是他白手起家的地方,我一面捨不得拆掉他一輩子勞力的成果。一方面也是在美國的工作爬到了頂,升遷的機會有限,再說要升也輪不到一個講話不溜的外國人,一推一拉間就決定回來創業。台灣在社群遊戲上的起步比較晚,而且華人市場相當大,再加上門檻也不高,就這麼一頭栽進來了。

「你呢,Fiona?」路可隨口幫我問了。

「Prop 8。」簡潔的答案相當符合菲歐娜給人的印象-乾淨俐落。

「Prop 8是什麼阿?」既然沒做功課已經被抓到了,我乾脆一路問到底,搞個明白。

「加州八號提案,是兩千零八年加州居民公投通過的一個歧視同性戀、禁止同性戀結婚的法案。

「我原本以為美國是個自由、尊重人權的國家,我一廂情願的以為我們 - well, 我 - 在那裡會被接納。還在學校的時候的確如此,也許是因為柏克萊大學學風自由的關係。可是到了社會上,我還是感覺別人用異樣的眼光衡量我、覺得我是異類、是怪胎,不能和一般人享有同樣的權利。原來以為只是自己疑神疑鬼,美國這麼注重自由平等和人權的地方怎麼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。」

菲歐娜停了一下,翻了個白眼。

「不過八號提案證實了這一點,法案通過的隔天我就辭職打包,準備回台灣了。」

(哇…一開口就向我承認她是拉子,好放的開勒!)我這麼想。

我接著問了,「那兩位是怎麼遇在一起的呢?」

「我們在美國的時候同事過一陣子。」

菲歐娜一面說,一面慢慢的站了起來,拍了拍褲子,右手捏了一下褲管的縫線。

「這麼吧,你如果想談心的話,我找路可陪你聊就好了。我還得準備一份給投資金主的報告。我知道你不是跑財經線的記者,為了感謝你抽空來,我們準備了一份新聞稿給你,回去照著寫就是了。」

菲歐娜伸出了右手,禮貌性的和我握了一下。我直視她的雙眼,她的眼神裡有一股溫和卻讓人無法拒絕的說服力。

(那找我來做什麼?連稿子都有了),我心裡這麼想。

「好吧,就交給我。你先去忙。」路可這麼說。看來我這個作客的也沒辦法說不。

「嗯…喂!等一下Fiona,借支筆」路可攔住菲歐娜,有些不好意思的說。


「你是我看過唯一身上不帶筆的工程師,挪、讓加州金熊教你這個屎痰壺畢業生怎麼寫字吧!」菲歐娜遞給路可一支藍色伸縮式原子筆,筆的口袋夾上有一小隻燙金的熊。

「啐!真幼稚,都離開學校多少年了。」路可一邊咕噥著,一邊替菲歐娜開了門。門呀~的一聲慢慢關上,只剩下記者與年輕老闆四眼對看。

路可轉身倒掉了沒喝完的可樂,端回了一杯咖啡,躺回到了椅背上。杯子湊著嘴唇,但是卻沒有要喝的意思。眼睛好像~還在打量我,有些欲語還留的神情。 我感覺還輪不到我開口。

路可手指著錄音筆,示意要我關掉。

「老實說,我最討厭應付金主、談錢阿這些瑣事了。」路可打破了尷尬的沉默。「所以我負責把產品做好,經營管理的事都交給菲歐娜。她愛講的那些DAURetentionacquiring cost這些衡量遊戲成敗的硬數字,說實在,我還是弄不太懂,我只想做好玩的遊戲而已。」

「只是到頭來,光只有好玩的遊戲是不夠的,找你來是想請你幫忙,補足這個不夠的部份」。笑了笑,接著說:

「不過別擔心,絕對有你的好處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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