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November 28, 2011

社群遊戲-第十章:純真

[新讀者們:如果不想先知道結果,可以從頭開始讀起:栔子]













離開路可在Napa的住所時,天空還是黑壓壓的。灰暗的天,灰黑的地,灰白的建築。

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,但是卻沒有絲毫的成就感。有一些些的釋然,我明白是放下的時候了。

(罷了!這本來就不是一件能說嘴的事)

水窪的角落倒映正飄落、最後一片血紅的楓葉,揪心般的美麗。我怔怔的站在路旁,看著楓樹凋零,許久許久。

心神恍惚的回到南台灣的那天下午。

坐在車子裡的我,心裏反覆地演練著接下來的每一步。天漸漸黑了下來,孤伶伶的一間小屋在不遠的燈火闌珊處,那是我新生命的起點。

(但是真的有必要嗎?我從來沒有出過差錯!難道這名聲就給人白白送了去!?)

心裡面一個反面的聲音這麼說。直到最後一刻了,我還是有些猶豫不決。

(放下執念吧!現在發財了,別讓條子跟在屁股後面壞了生活!)

況且我明白統計學裡的賭徒末路,如果不見好就收,所有在牌桌上的爛屁股都會破產;

不懂收手的賊都要被抓;

動刀的必死於刀下!

(其他幾個無所謂,但是小春呢?)

說穿了我只在乎一個人。心煩意亂,已經很久沒有禱告的我,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居然不自覺地十指互扣,臉埋了進雙臂之間。

也許是受了電影「布魯客先生」的影響,這個時分寧靜禱文像是背誦過千百遍、流利地默念了出來:


「神阿,求祢賜我寧靜的心坦然接受我所不能改變的,賜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,並賜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不同。

專注的過每一天,享受每一個時刻;接受艱難困苦是通往平安的道路。如同耶穌所為,接受這個罪惡的世界的本相,而不是我希望的模樣。

使我順服祢的旨意,我相信祢將令所有的事都正直。讓我能在此生可得適分喜樂,並在來世與祢共享永恆與無盡歡愉。阿門!」

(沒有用!沒有用!沒有用!沒有用!)

沮喪又憤怒,我使力的用頭撞方向盤。碰、碰、(神阿,求祢賜我寧靜的心坦然接受我所不能改變的,賜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,並賜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不同。)、碰(專注的過每一天,享受每一個時刻...)、碰...

思緒逐漸清晰了起來,打開車門的那一剎那我這麼想。

(讓小春決定吧!)


關上了車門離開Napa市,我心裏想著最後一次與小春相處。

走向被魚塘包圍著的小平房,我按了鈴,門後傳來了一句:「哪位?」,我認識這個聲音,但不熟悉她這麼怯生生的情緒。

29號公路兩旁枯藤處處。在導航系統上顯示著目的地-舊金山機場旁的凱悅飯店-還有四十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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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心神還逗留在那一段時空中。

「是我,陳晟泓」

「是阿泓哥阿!快進來快進來,我快要悶壞了!」門後面的女生說道。開了門,小春探頭出來,左右打探四周的環境後趕快把我手肘抓著拉了進房。

「我帶了一些安平的蜜餞」我還在適應小春的熱情,有些靦腆的說。

「太好了!!我泡麵吃到都想吐了!」

我打開了裝蜜餞的袋子,放在茶几上。開著的電視新聞正在報導警方在嘉義縣搜救小春的行動。諷刺的是小春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,衣食無缺、毫髮未傷。

「死路可,把我的手機和電腦都拿走了。整天都在看電視,全台灣的人都在找我,你知道壓力有多大嗎!?我連窗戶都不敢開,一個多星期曬不到太陽,都要得憂鬱症了!」

「別看這些煩心事吧!」我轉掉了新聞,換上了一台滿嘴垃圾話卻無比有趣的綜藝節目。我們並肩一起看著螢幕、吃著蜜餞,聊著自上次分別以來發生的瑣碎事。外面世界的吵吵鬧鬧、紛擾雜遝,都離我們好遠好遠。

「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?去哪裡度假啦?好玩嗎?」小春大概很久沒有人可以講話了,腦子裡的枝微末節都啪啦啪啦的從嘴巴裡冒了出來。

「喔!我們做的場景有些問題,路可要我來多拍幾張照片,我們可以修正一些場景裡的錯誤,如果有需要的話多做一個關卡。」

「嗯…好吧,那多做一個關卡不就是要我在這裡多待好幾天嗎?」小春埋怨著。嘴裡的蜜餞吃著津津有味。

「嗯,也許吧!」

「遊戲現在的dau到多少了?」

「將近四百萬人吧…我幾天前查過一次」

「那公司不就可以賣到十三億嗎!?耶~~~!!」小春高興的跳了起來,摟著我的頸子抱得緊緊的。

「嗯…你還沒聽到消息嗎,公司今天早上宣布十三億賣掉了,妳分到了多少啊?」

看她還沉浸在晉升有錢人的喜悅中,(也許是開口表白的好時機)我這麼想。

「喔…對了,講到度假。我從日本帶了這個給妳」

我從隨身袋裡拿出了一個良緣御守,遞給了小春,包著守護符的小布袋上大大的織著「幸福」的字樣。

「這不是…阿泓哥?」

「是阿,我在京都清水寺的地主神社求來的,保佑幸福良緣的。」

我直視著她的雙眼,想要察覺任何一點點感激的神色。

「跟我走吧,小春,讓我照顧妳。我們離開這裡,我再也受不了這個裝模作樣的人生了!」

彷彿是永恆般的沉默,我們互相的凝視。在小春勉強擠出的笑容的剎那,我幾乎開始希望這一刻的靜謐持續到永遠永遠。

「你是個聰明的好男人,你會遇到很多對你好的女人的,我相信!」

(幹!)

一瞬間我失去了聽下去的興趣。

「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,你不知道我是個佔有慾很強的女人,你不會想和我在一起的。等這幾個星期過了,公司收購完成,到時候拿著手上沉甸甸的現金到任何一個你想要的地方、過你想要的生活阿。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愛你又關心你的女孩的!到時候一個像你聰明年輕又多金的男子漢,任誰都會動心的!真的!」

小春兩手握著我的掌心,把守護符放上去,折回了我的手指。

幸福握在手裡的觸感居然如此冰冷。

「我喜歡你,可是不是那種動情的喜歡~」

她的神清關愛而憐憫。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。

「唉…別說了,我們開始準備吧」我嘆了一口氣說。




公路上車子漸漸多了起來,城市的輪廓在海灣的對面隱隱浮現。回過神來的時候,導航系統要我靠右切往海灣大橋的方向進入舊金山,公路的出口已經近在眼前。打了方向燈,後面突然「叭~~~~」的一聲把我嚇回了自己的車道。
右後方的一台休旅車加速超過了我,裡面的駕駛一副不屑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我,我橫眉中指以對。

(快滾吧你,開大車了不起阿!)我心裡咕噥著,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公路出口與我擦身而過。

導航系統「登、登」兩聲聲更新了路徑,要我繼續往下開十七哩,從聖馬提歐橋下。

我把口袋裡的東西清空-我一向不喜歡工作的時候口袋裡有東西搔著大腿-放在門口的鞋櫃上,手機、皮夾、零錢,和一支包在夾鏈袋裡的藍色原子筆-上面印著燙金的字體「Haas School of Business」。我將筆放在鞋櫃的邊邊,小心的把它從袋子裡推了出來。

小春在床上躺好後,我幫她轉向側面,用手銬固定住手肘。轉回來,她對我使了一個促狹的眼色-也許是想逗我開心,嘴唇嘟了起來索吻的樣子。我在膠帶背面黏上一層布剛好可以蓋住她的嘴唇,免得撕下來的時候痛。

「真貼心,你看吧,很多女生會喜歡~~」

我塞了條手帕進他嘴裡,把膠帶黏上了嘴唇,沒有等她把話講完。


車子的加油燈亮了,「叮咚」的一聲把我拉回了現實裡,我不假思索的離開了80號高速公路,開進了奧克蘭市郊。星期天的傍晚,許多店家已經早早拉下了鐵門,零落的幾間小工廠的圍牆上噴漆五顏六色、雜亂無章。

「只有妳才有的!」我這麼說。一面朝她額頭親了一下。我們四隻眼睛重新交會時,她翻了個白眼,表達被吃豆腐又無力反抗的抗議,但是眼神回到我臉上的時候不見她一貫的靈動狡頡,卻有些擔心我的神情。

凝視著她充滿關愛的眼神,我的眼淚開始充滿了眼眶。千百個念頭閃過腦子,思索著接下來各種不同的也許所衍生出的可能性。有一秒,我幾乎開始後悔接下來將要說出口的話。


在十字路口的紅燈下等左轉進入一家殼牌加油站,這時候烏雲密布的天終於下起了雨。

空氣蕭瑟冰涼。

後方一台舊雪弗蘭車緩緩的切進最內側的左轉道,並排停在我的左邊。

「你知道路可哪裡做錯、搞的我們要重新拍這個場景嗎?」我淡淡的說,聲音裡開始有些哽咽。

小春搖搖頭。

我拿出了一條項鍊,在日本小攤上買的。

解開了項鍊-小女生用鐵絲折出來的名字Jenna掛在鍊子中間,我雙手環抱著小春的頸子、為她繫上,一面說著:「項鍊上面的名字弄錯了。」

她耳畔的清香喚起了許多一起共事的甜蜜。

「殺人狂不會把你的名字留在你身上,應該留的是上一個受害者的名字,這樣哪天終於有誰聰明到把每件事情串起來的時候,才會知道是同一個人幹的!」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著:

「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」

小春臉上戲謔、關愛的表情一瞬間消失無蹤,恐懼撲天蓋地而來,腎上腺素攻佔了她身體裡的每個細胞。睜大了雙眼,一剎那我彷彿可以看到他的瞳孔瞬間縮小。我看到也不忍心的開始哭了起來。

(回不去了…)我這麼想。

我聽到她被捂住、在嘴裡叫不出的驚慌失措。撫摸著她的頭髮,我試著要安撫她。眼淚卻再也停不下來的決堤而出。小春的身體開始左右激烈的扭動,就像之前的每個人一樣。

「沒有用的 !」

我使盡全力的把她翻過來,臉朝下、纖細嫩白的手腕浮了上來,我騎坐在小春身上,用我的重量抵抗他的求生意志。一不注意卻被他的激烈的扭動彈到了床下。


橫向的綠燈終於熄滅,眼看著最後一台搶黃燈的凌志汽車疾駛而過,正當我要放開煞車通行左轉時,左邊舊雪弗蘭車的乘客座衝下來一個青年壯漢。

我哭著、歇斯底里似的大叫:

「我給過妳機會了…我們原本可以幸福的在一起的!」


握著槍柄的他打破了車窗,指著我大叫著

Give me your fucking money! Now!
Give me your money! Freaking moron!

「阿阿~~~~~~!」抓著她的手的我大叫,宣洩出最後的一絲的憤怒與不捨。右手握著的蝴蝶刀還在空中顫抖著。

(血啊,洗淨我的罪孽,讓我重生!)


我還來不及回神,已經聽到槍聲在我耳邊轟隆大作。

鮮血噴濕了我的衣袖。

腦子裡一片空白。

子彈打碎了乘客座的車窗,雨點飄了進來,輕輕的沾在滿佈驚恐的臉上,稍稍化開了濕黏的眼睛。視網膜傳回來的最後一片風景,是黑壓壓的天,和倒映在擋風玻璃裡、倒臥在乘客座上、半透明的、血肉模糊的一張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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